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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在上海摩登的时空里,追忆前现代的江湖儿女 [限免]

即使这份“宝总泡饭”卖相温热诱人,试图召唤回对于“打拼”、“冒险”等改革开放时代话语的重新向往,我们也难以回到充满信念、憧憬、机遇的纯真时代。
作者:十沃、阿咸、泼泼(@她们的武术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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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味道,面子上笔挺,骨子里疏曼,如同和平饭店前后交织的黄浦江与苏州河,前头万花如海、霓虹养眼,后头烟火缭绕、咸菜泡饭。新年伊始,根据金宇澄小说改编、王家卫导演的剧集《繁花》,携带着九十年代的上海记忆风靡大江南北。

剧集开播之初,不少观众质疑《繁花》所塑造的“过去”,是失实的。伴随着玲子、汪小姐、李李等女性角色的出场,《繁花》的口碑一路飙升。相比于有待商榷的历史,似乎故事里在生意场、情海里浮沉的男女间的博弈与互动,举手投足间的腔调与风情,才是最为观众热衷的。无论抱持何种立场,不得不承认,王家卫的《繁花》是一个充斥着裂隙与缝合、却也展开出不同解读面向的文本空间。这部描绘上海改革开放时期世俗风情的精美画卷,用前现代的武侠江湖语汇,创造了一种新时代的集体记忆的书写方式;与此同时,故事中的“女侠”们以流光溢彩的“新”形象加入并完整了这场怀“旧”的主流书写。

一 · 武侠男频爽文与资本发家史的合流

1982年,王家卫以编剧身份进入电影界,他的剧本涵盖了爱情片、喜剧片、恐怖片、警匪片、黑帮片、奇幻冒险片等类型。尽管王家卫的标签总是意味着碎片式的后现代主义,他的电影创作却从来都诞生于香港电影的主流类型,只是被他离经叛道的作者表达改写。从《旺角卡门》《东邪西毒》《一代宗师》再到《繁花》,王家卫的诸多作品中回响着80年代香港影坛中的武侠片传统。

与60年代、90年代双线时空并行的文学原著不同,电视剧《繁花》的背景聚焦于改革开放下股票热的上海。1984年11月18日,新中国第一个公开发行的股票——飞乐音响向社会发行1万股,被誉为中国改革开放的一个信号;90年代初,上海证券交易所成立,上市公司和资本市场快速发展。在《繁花》冷静、超脱、状似历史学家的陈述中,胡歌饰演的男主角,从阿宝到宝总,从弄堂屋子直升到和平饭店的72号英国套房,发家之路只用了约莫15分钟。他的经历难免令人联想到香港武侠片的经典桥段:一个祖上落魄、心地良善、模样俊俏的少年,拜师一位曾锒铛入狱、却拥有江湖秘籍的老师傅。这位老师傅,在对男主角的纯厚秉性产生信任后,用几招轻巧的招式就点通了男主角,助他在门派林立的江湖中立稳了武术的根基。

《繁花》剧中的宝总(胡歌 饰)与“老师傅”爷叔(游本昌 饰)

戴锦华曾经将中国的武侠片比作美国的西部片,认为它们都携带着前现代的文化记忆电视剧《繁花》开篇的武侠叙事,有意识地将有关改革开放时期的上海集体记忆,包装为一种外观光辉流金的现代江湖。

韩倚松(John Christopher Hamm,西雅图华盛顿大学亚洲语言文学系教授)把“江湖”定义为“在既定社会的地理和道德边缘地带,由小客栈、山路与水路、荒废的寺庙、盗贼的巢穴和荒野组成的复合体”,虽然在《繁花》中,江湖的地理空间发生了巨变,但是江湖作为一个以师徒传承、兄弟情谊为情感核心的伦理空间没有变化。于是,《繁花》在对江湖的人情结构召唤的同时,也不免召唤回了男性中心主义的幽灵。《繁花》刚播出之时,曾被网友嘲讽为“杰克苏”,或是起点男频爽文。这类作品中,男主角往往具备各类主流男性气概的优秀特质,在充满力量、冒险、英雄主义等元素的剧情中,一往无前、过关斩将、俘获不同女性角色的芳心。

一个明显的例子是,第一集的20分钟左右处,导演以一系列动作强化了阿宝身份的阶级跃迁:他乘坐帝国大厦般的直梯上升,踏着锃亮的皮鞋、甩着“上海”名牌的皮包、仗剑走天涯般意气风发地走向包房,在那里,他的师傅爷叔,亲自为他操办了少年侠客闯天下的“行头”——梳头纹脸、定制英纺羊毛的西装、熨烫利落的衬衫、挺拔合脚的皮鞋、香烟盒子、打火机、钱包。当阿宝的身体嵌入这一套“行头”后,他登时转变为了一个盖茨比般的贵公子——他的一切动作漫溢着他对成功身份的认同,迫不及待将这钞票的味道与自己的男子气概混合。

金宇澄曾经在原著小说的开篇,这样描述他眼里的“上海味道”:

《阿飞正传》里,梁朝伟在夜晚,独上阁楼,“电灯下面数钞票,数清一沓,放进西装内袋,再数一沓,拿出一副扑克牌,捻开细看,再摸出一副。接下来梳头,三七分头,对镜子梳齐,全身笔挺,骨子里疏慢,最后,关灯。

这里的人物动作描述,虽然看上去与《繁花》中的宝总大抵相似,但是传递的价值观念却是云泥之别。有学者如此评价梁朝伟在银幕上这三分钟的表演,“梁朝伟在《阿飞正传》中的存在,犹如一个散发出近乎神秘的光芒的灯塔。……这个场景的伟大之处或许源自这个人物所制造的潜能,这个潜能永远不会实现。”(Wong Kar-wai by Stephen Teo)

梁朝伟的动作和情绪是“不响”的,这种布列松式的风格表演,在电影的情节结构之外,展开了一种内敛、潜藏、神秘的情感空间。与之相反,《繁花》开篇的宝总却是大鸣大放,将轻狂与野心写在脸上,尽管他是否有与其华丽行头所匹配的实力,总是值得怀疑。重重叠叠的镜影放大与反射出他的自恋,而这份自恋却没有一种更深层的意涵托举——无论是《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浮华美国梦的悲凉底色,或是《阿飞正传》中沉溺于虚空、断裂、创伤中的自我。《繁花》中以宝总为代表的现代江湖,本质是在用一种摩登而不乏诗意的语汇,为市场经济的利益既得者书写的传奇史诗。每一次商战关口,宝总,都用他的情义与智慧,实则开了上帝视角的金手指,化危机为新一轮的事业晋升、新一轮的江湖声誉,成功地踩在时代每一个瞬息万变的转机上。在这种江湖伦理中,取得成功的人总是道德无暇的,而落寞收场的人往往心地不纯。王家卫微妙地调用了武侠电影的类型神话功能,将精英资本积累的历史转变为一种宏大振奋,同时兼顾重情重义的男子气概的东方富强神话。

二 · 难以僭越父权秩序的女侠们

传统意义的“武侠”二字,止戈为武,仁义为侠。从文学传统看,侠通常为男侠,而电影随着现代化的步伐,女侠被越来越多地被纳入视野。中国影史上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商业浪潮便以武侠神怪片为主,而女侠为主角的影片占据了半壁江山,如《女侠李飞飞》(1925)、《海上侠女》(1928)、《荒江女侠》(1929年)等,这些早期影片借鉴了好莱坞的高概念商业逻辑,植根于中国传统的武侠小说,女侠在其中既以打破“男尊女卑”性别秩序为特征构建现代性,也以“忠孝节义”的传统价值追求完成对父权的回归。

《繁花》中,女性群像因其“义”与“情”可类比为女侠,生意的江湖场上,女性不再像过去电影中那样仅仅是男性念念不忘的情欲对象,而拥有自身的人格独立和经济独立,甚至拥有与男性齐名的地位话语如果说《东邪西毒》中侠义精神的终结隐喻着香港回归时期茫然无措的过渡心态,人物的回忆与过往都被时间烧成灰烬,现代性的价值被后现代的虚无取代,那么《繁花》所呈现的改革开放浪潮下的上海,人们相信“明天会更好”,“努力就有回报”,其生意江湖天然裹挟着积极狂热的力道——做生意要讲求信用——传统的“义”文化再度复现。彼时的上海女人能够在多元的现代生活中独当一面,她们深入商海、锋利圆润、情义并存,与男性的关系并非基于情欲、利益的简单依附,而也可以是势均力敌,并肩作战,或独当一面的完整个体。“义”与“情”落入女性角色中,便怒放出一朵朵鲜艳的女侠繁花。

玲子、汪小姐、李李,这三个女性角色形象鲜明,在剧集前半段,她们的情感或事业不约而同围绕着男主角宝总展开。而在电视剧的后半段,她们逐步显露出自己完整的野心与欲望,发展出女性同性的情谊。武侠中爱恨分明、义薄云天的精神,最后由这些女性角色展露得淋漓尽致。江湖中最高的荣誉法则为“义”,“义”宣扬将同情和援助延伸到每一个身处困境之人在东京的故事线中,还是银座服务员的玲子,与同是上海人、在异乡困顿无助的阿宝相遇,玲子仗义帮他等客户,带他去吃面,还把自己好不容易求来的好运借给了他。而猎人般冷冽的李李,孤身一人来沪,在本地人盘踞的黄河路开起首屈一指的豪华大饭店。貌若世故的她,一切的决断似乎都遵从着“利字当先”的原则,最后却揭露是为了替情人A先生还去生前的债务。

李海燕(斯坦福大学汉语与比较文学系教授)著《心灵革命》

李海燕在《心灵革命》中提到,约瑟夫·艾伦在为花木兰的神话梳理谱系时发现,在花木兰神话传说的所有流传版本中,“还家”始终是一个核心的主题:“女人或许可以暂时接受男性的角色,而且她在执行这一角色时的表现,或许不逊色于甚至高于男人,但到最后,她总是必须返回自己的性别之中”。这是因为,在传统文化中,几乎没有给女人留下任何可以绕开儒家性别等级秩序的空间,女侠对于性别僭越,也属于社会失范的一个表征。

《繁花》中的李李与宝总,有旗鼓相当的手腕与谋略,有相似的情人逝世的前史,但是剧集赋予ta们的结局却大相径庭。宝总虽然退出金融圈,但是结尾他褪下英伦西服,徜徉在社会主义“希望的田野”上——他在上海浦东川沙租的20亩地(现在是上海迪士尼)。观众看了后大呼“又被爽到了”,这二十亩无疑是下一拨浦东开发的入场券,昭示着宝总又再次踏上中国房地产经济的快车。与之相反,李李因为伪造身份入狱,最终王家卫予她了一个和原著一致的出家结局。

看破凡尘的行为,与欲望和野心盛放的李李在人物逻辑上矛盾,实则是延续了作为叙事扰乱动素的女侠的传统归宿。她的出家,是一种对于传统性别秩序的认同与抚平——而她深爱的A先生肖似孪生的宝总,更像是为了宝总的男频爱情神话添加了最后缠绵悱恻、黯然销魂的一笔

因此,“义”与“情”构建出的女侠群像,尽管风风火火、个性鲜明,但其性格的锐处并不能戳破父权的神话。诸如玲子、汪小姐等女性角色的成功,被限制在市场经济与自由主义的话语中,暗示女性获得平等权利的方向是一种自我负责、自我赋权的精英主义道路,而非踏出资本主义、父权制之外的道路。而能力僭越性别秩序的李李,则在结局时需要离开被她扰乱的江湖,象征历史洪流发展方向的符号,仍然稳稳落回了“大男主”宝总身上。由此可见,《繁花》中的“女侠”穿越百年时空,在现代的海派文化中,仅仅被用于安抚当代女性主义的张力,加固一个“后女权主义”式的时代温床。

三 · 上海怀旧:集体记忆的裂痕

上海怀旧,是指人们对发生在过去、但是未曾经历过的上海,产生一种无比神往的怀旧之情。王家卫的《繁花》,亦是一种上海怀旧。他运用当下的经验与特殊的语法,在形似九十年代现代化的上海时空,构造出一种纯洁的江湖世界的想象,对上海现代性历史经验进行了一种回溯性的润饰与修正。《繁花》精心滤掉一切时代伤痕,一切西方现代性中的堕落与颓废,打造了这个极具观赏性、只留忧郁情绪的改开上海。正因如此,具体地承受了历史的观众,对剧集所构建的“上海怀旧”难免感觉到了一丝“高仿”般的疑虑和虚空感。

也就是说,《繁花》对于集体记忆的书写,在某些群体的视角中是有裂痕的。裂痕一方面体现在日常性的淡化,在地性的替代性在场。《繁花》中的人物,一个个前史模糊,与之相反,清晰可考的上海地理空间却在感官上无限膨胀。在地性的上海元素,仅仅将上海生意人群体的日常生活神圣化和仪式化,大到黄浦江边的夕阳,小到味蕾如此微观的维度。和平饭店、至真园、夜东京,化身仪式性的场所,爷叔的客房是指挥部,包厢则是庙堂,精致的菜肴和酒水则是贡品。吃一顿讲究的饭,谈成一笔生意,资本就是以这样中国式饭局礼仪降落到社会主义的企业家身上宝总的几枚硬币,便让一个普通的电梯门童学会了二十三国的语言。人间烟火的市民生活只是背板,真正的叙事只围绕点石成金的神仙

2014年,金宇澄手绘《繁花》地图

裂痕的另一方面来源于,在市场经济的语境里,王家卫挪用了江湖的平等主义与普世愿望的精神。在《繁花》建构的特殊时空里,阶层和权力无法制造出森严的等级,道德与情感才是人们心照不宣、通行无阻的密语。一个商业噱头的故事中,王家卫却最大程度上浪漫化了数字的算计与效率对人的异化表达。

“从帝国大厦的顶楼到地下,需要八点八秒,从进来和平饭店到离开,我用了七年。”
“那一晚无数人见证历史,但原来与我约定的那个人,没能看到这一幕。”

王家卫的旁白,以财富语言、时代节点、对夜晚的记忆与情绪的拼贴方法,极尽浪漫之能事地描述经济飞腾时期的历史、改革开放的时代背景、灯红酒绿的都市夜景,融合了各种的隐喻时间的意像(列车、海浪、电梯、钟表)和禅宗式的哲学思考。而实际上,对时间意像和情绪的刻画远远超过了对现实问题的关注。禅宗的哲学化解了时代浪潮中具体个体的失败、痛苦、煎熬、牺牲。资本的原始积累内化为人自身的感性经验,过去的遗憾转化为了对未来的美好的寄托和继续奋斗下去的动力,而掩盖了经济高速发展下的焦虑与不安

“繁花”的江湖,所有人似乎都是小人物,所有小人物都想成为大人物,并行走在某种“向上”的路上。一种极其扁平的单维志向,包裹在弄潮儿的“江湖”里。然而,现实里的真正小人物们却不见踪影,被私有化进程“甩出去”的下岗工人(女工占多数)似乎不构成这个时代画面;“下海”成了女性积极主动的“向前一步”之举,而现实中女人们迫于生计不得不重启人生的背水一战,却似乎因为无法成为时代精神的最美注解,而不被记录在册。—————————————右图为九十年代下岗潮时期的记者摄像

《繁花》所描绘的上海怀旧,显然不是属于普通女人的上海怀旧,恰如被始终被遮掩面孔的芳妹,因为“导演在用陶陶的视角看芳妹”。作为一种新型的主流影视作品,尽管王家卫个人的作者风格特色显著,但是《繁花》里的现代江湖与个人(男性)同构,与任务型主旋律电影中的国家与(男性为主的)个人/家庭同构,平乏得如出一辙。银幕上的男性和女性都经过高度理想化的渲染,被安置在这个怀旧时空中的妥帖位置上。

结语

上海一面担当着中国宏观经济的枢纽,走在时代前沿的开拓者,一面却以一种偏阴性气质的多情善感文人气质进入到观众眼中。如何在当代书写上海现代性内在的张力,是王家卫的《繁花》所负载的命题。如果卫慧笔下的上海是性感又肮脏的,刘呐鸥笔下的上海是扭曲且病态的,那么王家卫影像中的上海便是脱离了断裂与异化,闪耀着人性光辉的黄金之城,制造了一种符合当下主流价值取向的,正确的,有关上海现代性的集体记忆。这是中国特色式的市场经济乌托邦,每个人都有“平等”的机会,以合乎道德仁义的方式赚大钱,获得成功。王家卫表达的“上海现代性”,超越了资本主义世界中的个人主义,以东方哲学消弭了资本对于个人的异化,融入了高度情感化和集体化的结构之中。

然而,这也注定了《繁花》在这片土地上的理想主义底色,是面向过去的而不是面向未来的,是属于上一代的,而不是属于下一代的。即使这份“宝总泡饭”卖相温热诱人,试图召唤回对于“打拼”、“冒险”等改革开放时代话语的重新向往,我们也难以回到充满信念、憧憬、机遇的纯真时代。这种一厢情愿式的上海怀旧叙事,虽然在市场上获得了惊人的胜利,但是恐怕无法为当下的时代情绪,真正提供一个有说服力和可信度的生活愿景。当资本与制度,鼓励着上一代精英雕铸和品味自己的历史时,普通人的历史却失散在空中。而对于当代的年轻女性来说,她们银幕上的自我实现叙事,更是再次被固定在一个经过新颖包装、却不断紧缩的成功学维度中,如同武侠江湖的诸多“女侠”角色,让人一方面心生向往,一方面又莫名感到干枯虚无。


编辑:Alexwood

排版:笑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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